“以色列的战车马兵”——追忆普爱民老师
载2017年10月5日“怜恤”公众号
编者按：普爱民牧师（Rev. & Dr. Armin Buchholz，1961-2013）是德国路德宗学者及宣教士（隶属挪威信义会差会，Norwegian Lutheran Mission，简称NLM），1961年生于汉堡，父亲是信义会牧师。虽然出生于牧者家庭，但他自述年轻时对教会十分失望，曾积极投身政治与环保运动，甚至将收藏的爵士唱片卖掉筹款，捐助第三世界。
普牧师后来重新回到信仰中寻求生命的意义，在瑞士巴塞尔、德国埃朗根、汉堡和图宾根修读神学，并获博士学位，1993年全家受NLM差派到台湾宣教。普牧师自1995年开始在中华信义神学院（台湾新竹）任教，主授路德神学和系统神学，2003年起担任路德神学研究所所长，为华人路德研究培育了不少人才。后因病返回德国休养，2013年7月24日安息主怀。
2012年得知普爱民老师得了恶性脑瘤，时日无多，我因恰好要去德国，遂决定去看他。抵达吉森（Giessen）后先到一家中国餐馆除偶像（老板由普老师带领信主），然后去华人查经班讲道。弟兄姐妹在与我的交谈中，无不流露出对普家深切的感激、喜欢、关怀、忧痛之情。他们讲了很多普老师、师母、女儿安妮的美好见证（儿子也很好，但中文生疏，不在查经班）。大家说查经班是普家所关爱的，普家则说，他们是查经班所关爱的。让人切实地感受到，弟兄和睦同居，真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诗133:1）。
晚饭前，我与普师母、安妮交谈。她们家是典型的德国之家：朴素、整洁、小巧，不一样的是客厅里的摆设多半来自台湾。“我们非常喜欢台湾，喜欢台湾的一切，最喜欢台湾的人”，师母和安妮都这样说。离开台湾好几年了，她们的中文依然流利。
安妮漂亮、聪明、友善、勤快、乐观、孝顺，喜欢踢足球，尤其是和男生一起踢（她说这比较带劲）。安妮当时在马尔堡大学读大二，学的是教育，将来想到第三世界做社工。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认识神、信神、爱神、敬畏神。
她说：“我父母那时代的德国人，听到信耶稣、祷告这些事，多半会反对或嗤之以鼻；我们这一辈，听到会好奇：‘怎么信啊？耶稣是谁？真有上帝？他会听祷告吗？’所以，我有很多向德国青年传福音的机会。”蒙大恩的女子（路1:28），愿你满得他的赏赐（得2:12）！
普师母端庄、贤德、亲切、和气、智慧、积极。她和普老师年轻时都曾热衷于社会活动，后来感到失望，在灵恩教会信主。他们因有宣教负担，听从差会建议去读神学。普老师在汉堡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后，来到台湾服事，一边教书一边牧会。其间，他们约有十年在宜兰居住。
普师母说：“我们家左边住的是台湾人，右边是原住民，他们不来往，彼此有敌意。台湾人会问我们：‘你们怎么让自己的孩子和那些人玩呢？’原住民会对我们说同样的话，但我们和双方都是朋友，我们的小孩也喜欢他们。慢慢的，两边孩子一起玩，两边大人也开始有来往。我们很高兴，因为经历了使人和睦之福。”
但是，安妮遗憾地说：“我们还是没法常和他们在一起，因为我们放学就没事了，但我的同学还要上补习班。”
普师母又说：“有一次，一个原住民的小孩踢球，把台湾人家里的花瓶砸破了。我知道他们赔不起，球是我家的，那就我们赔吧！但是，为了使两家以后能互动，我告诉原住民家长，希望他能向对方有个交代。我刚一说，家长就要动手打闯祸的孩子，劝了好久，他才决定不打了，而且也愿意向对方道歉；我又到台湾人家里讲了很久，最后终于和好了，感谢主。”
普师母热心，是学校家长会会长。普老师得了多发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以后，医生认为德国的环境对他会好些，他们得回去。离开台湾前，还有小朋友在门口喊：“普妈妈，借我脚踏车骑好不好？”没想到回国几年后，普老师又被检查出患了恶性脑瘤。
普老师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苍白瘦弱，但胃口和兴致都很好。他说他有三大目标，一直难以实现：
其一，为了提高他在德国任教的吉森神学院（Giessen School of Theology）的水平，他希望能写国家承认的教授论文。“我们神学院相信圣经无误，在德国可谓绝无仅有，会被学术界笑死骂死。这所信仰纯正的神学院要想扩大招生，需有更多神学博士能成为教授。这是大工程，要有人指导。可是，在欧洲，很少有学者愿意替保守的神学院做这样的事。”他说有两位很优秀的神学家居然主动愿意成为他的导师（有一位，听来好像是芬兰的Miikka Ruokanen，另一位，他说是“德国最好的神学家”，但没说名字）。
其二，他希望推进华人接受路德神学的进程；其三， 他希望更多投入到新竹信义神学院的路德神学研究及教学中。后两件事在2012年也开始出现契机，但正当三个目标都接近实现时，他被发现患了脑瘤。
“主的旨意都是最美好的，我们完全感恩顺服。但主也乐意我们求他，所以，我问神学院院长和几位同工，愿不愿意按照《雅各书》5章的话，为我抹油祷告，他们如此行了，我们现在等候主成全他的旨意——不论结果是什么。”
路德和加尔文有一个相反的遭遇：加尔文的神学在他死后有很丰富的发展（虽然也产生了巴特这样的新派），总的来讲是活泼的；但路德神学在他死后基本上被后人僵化（正统派）、曲解（反律法主义派）、淡化（跟随墨兰顿的腓力派）、败坏（Ritschl等自由派）了。
我问普老师，在新派丛生的路德宗神学家中，格哈德·福德（Gerhard Forde）和罗伯特·科布（Robert Kolb）是不是还带给人一点希望？普老师同意，只是说“Forde的圣经权威不足，Kolb太专心学术”。我由衷同意并敬佩这个评语。
我从“华人对路德神学的接受”这个话题，谈到中国和西方对自由的看法。自弥尔顿、洛克，到近代的伯克、韦伯、密尔、阿克顿、哈耶克、伯林、努奇克，这些论及自由的重要人物，都没谈因信称义带给人的自由（康德从根本上反对路德的因信称义或代赎说，认为那是不道德的）。改革宗有人说，清教徒是近代自由的奠基者；良心自由、信仰自由是其他自由的基础；还说加尔文的预定论开启了近代资本主义。我觉得预定论与因信称义不尽相同，资本主义和自由也不能划等号。
旧约中安息的深广意义；以色列人被解放、禧年的应许；保罗在《罗马书》、《加拉太书》、《哥林多前书》中的宣告——信徒从罪里得释放、不再在律法之下；耶稣（约8:32、36）和《雅各书》（雅2:12）所应许的救恩带来的自由；马丁·路德强调的因信称义的道理，才是自由在人间最深入、最根本的呈现。
真正的自由（和其他一切的美善）来自神，人在罪恶、法律及死亡之下，只能做奴隶。唯独靠着基督和圣灵的工作（林后3:16），罪人才能得永生、得儿子名分、进天国、享自由。这自由让我们凡事都可行（林前10:23，9:1-23），凡物都可吃（罗14:2、14；林前8:9，10:25）；这自由有丰富的爱，使我们只行有益于人的事（林前10:33，13:5），愿意为软弱者永不吃肉（林前8:13）；使我们勇敢，免于恐惧（腓1:20）；使我们为义受逼迫时，欢喜快乐（太5:20；徒5:41）。
我请普老师为我祷告，因为我打算写一本《正义与自由》。我想写：人间没有正义，没有自由；只有完全的义——基督的义，才能给信主的罪人真正的自由，这样的正义，唯有因信才能得着。关于此点，没有人比保罗讲得更好，没有人比路德更理解保罗。任何要求人类自由与平等的团体和个人，如果不因着圣灵感动信耶稣，只会求到蛇与石头。
普老师听得很有兴趣，他先说：是的，“因信”很重要。天主教可以同意唯独恩典，但却不能同意唯独信心。然后又问我，庄子的“逍遥”二字怎么写、怎么理解（因我之前说在中国传统中无自由，至多有“逍遥”，而“逍遥”是“逍遥法外”，与《雅各书》2章12节所说的“使人自由的律法”正相反）。普师母接着说：“我不信主的德国朋友认为我很不自由，要照顾可怜的丈夫，被忙碌、绝望绑住了。他们不知道我的自由和喜乐，也不知道普老师的自由和喜乐。”
晚上9点钟，我们一起祷告，一起敬拜颂赞三一真神，一起恳求全能的上帝施恩怜悯普老师以及华人和德国的教会。
接下来的日子，普老师要休息、继续治疗；普师母要完成她的宣教博士课程；我要回台湾；安妮不久要开学，大家要“各归自己的地方去”（约16:32）。我们确知，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我们，领我们到生命水的泉源（启7:17），基督释放我们，使我们得自由。
2013年7月25日，当我看完小爱乐管弦乐团暨巴赫合唱团的精彩演出后，指挥林韡函的母亲顾美芬老师来告诉我：“普爱民老师过世了”。
对于知道病情的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对辛苦照顾的家人和普老师自己，这是解脱；对认识主恩典的人，这要感谢赞美主。然而，即便如此，对所有爱他的人而言，分离——哪怕以后还会在天上团聚，仍然是伤痛的。
主的安排很奇妙，当天的音乐全是巴赫的作品——路德宗的巴赫音乐，好像在表达普老师的一生和普老师的信仰，也好像在预备我承受来自远方的噩耗。
分享当晚几段唱词的译文：
仰望神、信靠神的人，
永不至羞愧。
因凡在这磐石上建造的，
即便看似遭遇不幸，
只要依靠神的安慰
也必不见跌倒，
神帮助所有相信他的人。
（摘译自赞美诗《亚当的堕落使一切堕落》）
Who hopes in God and places his trust in Him
will never be put to shame.
For if anyone who builds on this rock,
even if something occurs here
that seems like misfortune,
I have never seen anyone fall
who relies on God’s comfort,
He helps all those who believe.
(Chorale In Adam’s fall is all depraved)
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审问仆人，
因为在你面前，凡活着的人，没有一个是义的。
我的神啊，当我谦卑俯伏的时候，
求你不要丢弃我，使我离开你的面。
我知你的忿怒和我的过犯何等大，
也知你必速作见证，公义审判。
（摘译自清唱剧第105号）
LORD, do not go into court with Your servant,
for before You no living person is just.
My God, do not reject me,
while I bow in humility before You,
from Your face.
I know how great is Your wrath and my crime,
that You are at the same time a prompt witness
and a just judge.
(Cantata BWV 105)
如果只有在你里面才能喜乐，
我向世界及世上的财宝
夫复何求！
我愿单单求你的喜悦，
你，唯有你是我的平安，
向世界，夫复何求！
（摘译自清唱剧第94号）
What do I ask for from the world
and all its treasures
if it is only in You,
my Jesus, I can delight!
In You alone
I look to find pleasure，
You, You are my peace:
What do I ask for from the world！
(Cantata BWV 94)
普老师是牧师，他与他的羊同住，他的小孩与台湾小孩一起长大；他肯定路德和加尔文志同道合；他不仅高举因信称义，也强调因信成圣；他关心德国同胞和华人朋友的灵魂，希望教出笃信圣经、笃信上帝、爱神爱人的学生，牧养日耳曼那块荒地，也让华人领受使人得自由的福音。
主把教会、神学院、家庭、莘莘学子最需要的人在其盛年取走，可能会令很多人哀伤呼叫“我父啊！我父啊！以色列的战车马兵啊！”（王下2:12）然而，我们不向神发出“何用这样枉费”（可14:4）的质疑，因为普老师倾倒生命所做的，是出于信心、爱心，尽了他所能的（可14:6、8）。我们俯伏敬拜神，我们靠主兴起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