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共游奇幻国度——《魔戒》赏析(下)
载2017年6月12日“怜恤”微信公众号
战争获胜,伤者得医,这一切都很好。然而,基本问题并没有解决——魔戒还在,魔王仍有无比的力量。现在,让我们把视线转移到毁戒这条线索上来。
戒奴咕噜
还记得身居地下湖的咕噜吗?咕噜原本是霍比特人,名叫史麦戈。他的朋友当年无意间发现了失踪已久的魔戒,咕噜杀友夺戒,将其据为己有。受到魔戒的邪力影响,咕噜人品越来越坏,人缘越来越糟,内心也越来越苦毒。
魔戒喻指一切有能力的东西。能力很有用,但也容易腐蚀人心,让拥有者痛苦。咕噜对戒指的爱恨与日俱增,戒指给他的魔力和折磨也与日俱增。他不再是拥有和使用魔戒,而是被魔戒拥有和辖制。这真像沉迷于金钱、女色、权名的人,在罪恶的捆绑中,被奴役、不自由。
咕噜逐渐开始恨恶一切人,也被一切人恨恶;他哭泣自己命苦,又舍不得扔掉使他痛苦的魔戒(因为魔戒给他能力)。他讨厌美好的事物,特别是阳光,最终躲入洞穴,隐藏了漫长的岁月,直到比尔博出现。
对魔戒的渴望又使他不计一切代价追踪佛罗多。佛罗多的善良、友爱、同情,几乎把他挽救回来,他的内心产生了激烈的挣扎。读者可以发现,当他自称“我们”时,那是迷失自我的咕噜(如同许多在潮流及欲望中丧失了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一样);当他用自己原名及“我”时,是比较清醒的。小说描写他弃暗投明的最后一次机会,场景很令人伤感:
咕噜发现二人都沉沉入睡,山姆的手放在主人胸前,他们面色安详。咕噜望着二人,他那饥饿、瘦削、猥琐的脸,掠过奇怪的表情。他眼光黯淡,充满了疲倦劳累,痛苦的痉挛扭曲着他面容。他望了望门口,摇摇头,内心好像在进行争辩。咕噜慢慢伸出颤抖的手,非常小心地碰了碰佛罗多的膝盖,那碰触柔和,似乎是抚摸。在这一瞬间,他不是丑恶的怪物,而像一个饱经风霜的霍比特人,岁月使他萎缩,远离了朋友众人、山川田野,成了饥饿可怜的老人。(昌译)
可惜,他没有把握住这机会。良心之光一闪而过旋即消失,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生死善恶,一念之间。耶稣带着爱,蘸饼给犹大吃,却产生“他吃了以后,撒但就入了他的心”(约13:27)、“犹大受了那点饼,立刻就出去”(约13:30)的效果;富裕的少年官,虔心来找耶稣,寻求永生之道,听了耶稣的话,却“忧忧愁愁地走了”(可10:22)。
C. S. 路易斯在《梦幻巴士》中写一个人依恋着一只蜥蜴(暗示人紧抓不放的东西,其实没什么价值),天使对他说,蜥蜴不死,他就不能上天堂;那人在最后一剎那勉强同意舍下蜥蜴,他立刻变成英武的骑士,而断了脊的蜥蜴则变成雄伟的骏马。天使后来说明:照地上的情况,没有一样东西(即便是最高贵、最优秀的)能上天堂(不重生就不能进神国)。但最坏、最差的,只要愿意顺服至死,就能复活成为最好,从而进入天堂。
唯有真实悔改相信才可出死入生。咕噜虽然一时良心发现,但还是因为舍不得魔戒终未能获得救赎。
天理人欲
魔戒诱惑力大,人人都会受到它的影响,但这影响也并非不能克服。比尔博也曾鬼迷心窍,像咕噜一样称魔戒为“我的心肝宝贝”,甚至差点动刀杀人。“有时候我觉得它像一只眼睛,不断看着我。我老是想着它,要戴上才心里踏实。”如果我们把“它”换成“钱”,或其他心之所欲的对象,这就是人人都有的经验。使比尔博胜过试探的,是他对佛罗多的爱。
美丽的精灵女王凯兰崔尔也经历了魔戒的诱惑:“有了它,我就能取代魔王,成为世界的女王。我会有最诱人和叫人害怕的美丽,所有的人都要爱我、崇拜我,然后绝望。”最终,她的智慧帮助她克服了野心。
山姆同样受到了引诱:“他觉得自己在膨胀,变成大力士,变成了英雄。军队听他调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声令下,万事如愿。”对主人的爱和谦卑的心,使他清醒过来,让他明白:“适合他做的,只是园丁。他不需要将园子扩大为王国,他要使用自己的手,而不是命令别人的手。”
戒指藏在佛罗多身上,所以他受的试探最大、最多,担子也最沉重。他曾怨恨爱他的比尔博,视他为可憎、讨厌、该死的人,只因比尔博想看一眼魔戒;尽管一再被警告、一再受管教,他还是数度使用魔戒;最后,当他走到火山口,即将完成任务时,还是被魔戒胜过,舍不得毁戒,而想戴上它称王。
佛罗多冷酷地说:“我终于到了,魔戒是我的”,他戴上了魔戒隐形。立刻,远方的魔王和魔国震动了。魔王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和对手的高明,他知道他的一切,可能在刹那间就要粉碎。他停止所有的阴谋诡计、战争暴力,集中全力,命令魔鸟疯狂飞向火山。他希望通过垂死挣扎,孤注一掷抢回魔戒。(昌译)
大工告成
就在佛罗多进入试探的同时,一直尾随他的咕噜,跳到了隐形的佛罗多身上抢夺魔戒。咕噜在争斗中咬断佛罗多的手指,得到了魔戒。他像疯子一样狂跳起来,高举魔戒大喊:“我的宝贝,我的宝贝”。然而,咕噜乐极生悲,跌下火山口,与魔戒一同消失在火焰中。魔戒一毁,魔王即死,在惊天动地的摇撼中,恶魔国度土崩瓦解。
“啊!山姆,一切都结束了。”苍白憔悴的佛罗多,因着断指的剧痛和魔戒的销毁,终于清醒过来(参彼前4:1“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痛苦可以涤净被欲望污染的心灵)。他双眼安详,再无恐惧、疯狂、野心、重担,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本相。佛罗多对山姆说:
“记得甘道夫的话吗?就是咕噜也有他的作用。不是他,我不会毁戒,一切都徒劳白费。所以,还是宽恕他吧!”山姆叹了口气:“人会怎么谈论我们?他们会对后代说:‘来听九指佛罗多毁戒的故事,好像独臂贝伦和精灵宝钻的故事吗?’反正,现在一切结束了,我们在一起,那就好了。”(昌译)
故事虽还没有结束,但大工已然告成——不可思议之告成,如同十架救世之工。十字架集合了犹大之贪、彼拉多之懦、大祭司之奸、众百姓之蠢、罗马人之暴、耶稣门徒之无能,却因此成就了“你手和你意旨所预定必有的事”(徒4:28)。没有败类的狂妄、贪婪、残暴、凶狠、奸诈、愚昧,毁戒之工亦不能成。
虽然末日火山是唯一能毁戒之地,魔王却丝毫未加防范。他自私的脑袋绝对没想到,会有人甘冒生命危险,历最大艰难,不是要夺戒,而是要毁戒。“属血气的人不领会神圣灵的事,反倒以为愚拙”(林前2:14)。
当然,十字架更是神智慧、公义、慈爱、大能的集合。善类在此役中展现出的美德、智慧很多,最不可少的,就是怜悯。咕噜多次在善类手下蒙怜悯存活,善类因此能以小搏大,在万事互相效力之中取得了最后胜利。
喜乐之伤
不过,胜利的喜悦又引发一股悲哀的期待。恶魔消灭了,世界太平了,以后又如何?会不会舒适、安逸、无聊?托尔金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如果写续集,会写人不安于乐园生活而作乱,和伊甸园事件一样。
人间每个成功的作品,人、事、物都指向由喜乐而生的渴望,以及对永生的盼望,C. S. 路易斯称此为“渴望”(sehnsucht)。《魔戒》中最喜乐的角色是精灵。北欧传说中的精灵常常唱歌、跳舞、飞翔、嬉笑,如安徒生童话所描述的,托尔金笔法类似(只是不飞)。
然而《魔戒》中的精灵也是悲哀的角色,他们不断减少、消失,渐渐让位给人类;中土最美的乐园,也已非他们久居之所。凯兰崔尔曾经在天鹅船上吟唱诗歌送别佛罗多一行:
我为叶歌,为那儿生长的金色树叶歌唱;
我为风歌,为那儿吹飘的清煦和风歌唱。
日月星辰之后,无涯大海彼端;
永不衰朽的乐土上,长满了美不胜收的金枝玉叶;
而这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天接云涛达海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
蓬舟吹我三山去,音尘绝;
西风残照,精灵陵阙。(昌译)
喜乐中有哀伤,满足中有遗憾,这体现了托尔金的高明。不论是不是基督徒,看完《魔戒》都应有《传道书》3章11节的共鸣:“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
后记
也许有人不认同笔者对《魔戒》系列作品的解读,因为托尔金本人一再说,他的书不是寓言,不说教传教,没有微言大义,纯粹是故事。他对好友C. S. 路易斯的童话评价不高,也缘于书中寓言成分过强(如《纳尼亚传奇》中阿斯兰预表基督,某人、某事像圣经的某教训等)。
但实际上,托尔金作为虔诚的教徒,不可能不在作品中表达信仰。他或许只是觉得说教太多、道德教训太直接,会导致文采不佳。他的理想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是船过水无痕,寓教于乐。托尔金是接受自然神学的天主教徒,天主教不直截了当地开布道会或推行个人谈道,更多是比较自然地用理智、文化等去接近、影响人(两种做法各有利弊)。
这和“新改革宗认识论”(New Reformed Epistemology)有相通之处。该理论强调加尔文的主张,认为:罪人天生有对神的意识(sensus deitatis, 即sense of divinity)。这意识可能会被扭曲或故意否定,但不会被涂抹消除,因为人是按着神的形象造的,也在神的权柄下生活。人如果相信神,对神的意识会带给他永远的幸福;如不信,这意识将永远定罪他。
原载于《校园杂志》1999年3、4月号,收入“怜恤”时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