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共游奇幻国度——《魔戒》赏析(中)
载2017年6月5日“怜恤”微信公众号
如果说《霍比特人》是美味可口的小吃,《魔戒》就是要享用三天三夜、令人回味无穷的满汉全席。笔者听过它的两个广播剧(其一由BBC制作),非常精彩,但还不够好。一流的配音演员、顶尖的配乐,也只能勉强再现原著超群的想象力。至于电影,和原著相比,差得更多。恐怕只有《教父》这样的作品,电影可以拍得比书好。如要表达生命的丰富和意义,电影或其他任何艺术都不能胜过文字,因为文字来源于道——三一神的第二位。
难以完成的使命
巫师甘道夫花了很多精力查出,比尔博捡到的戒指魔力极大,是魔王索伦精心制造的。它能让人隐形、长寿、激增野心与能力,可以征服任何拥有它的凡人,占据他们的身心。索伦多年前在与善类的战争中失去了它,如今,在试图征服并奴役世界的道路上,他万事俱备,只欠魔戒。索伦一面攻城掠地,一面倾力寻戒。善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摧毁魔戒,惟其如此,索伦才能消亡。
善类不能使用魔戒,因为用者会转善为恶(神的儿女不能作恶以成善,不能只顾目的,不择手段);善类也不能隐藏此戒,因为魔戒和魔王灵犀相通,迟早要聚在一起(神的儿女不能对罪恶视而不见,必须穿起全副军装对抗)。
毁掉魔戒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扔进魔王境内末日山的火焰中。然而,没有超级强大的队伍,善类根本无法攻入魔境。退一万步讲,就算有足够的武装,也难以找到投戒入火的人选。
魔戒具有难以抵御的力量,一般人只要拥有它,就算不使用,也会变得越来越邪恶、自私和贪婪。持戒人会舍不得扔掉魔戒,情形将变成并非他拥有魔戒,而是魔戒拥有他(圣经吩咐人不可交鬼,即与鬼打交道、利用鬼的力量。《使徒行传》16章16节记载,在腓立比有一个使女为污鬼所附,用法术叫她的主人们大得财利。使用鬼会被鬼附——被鬼possess,被鬼拥有)。
只有不贪婪、无野心、力量又小的人,才能较少受魔戒的影响。因此,完成毁戒使命,持戒者一方面要力大能胜敌,另一方面又要力小愿虚己。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呢?
甘道夫不行,他太聪明能干;比尔博不行,他年龄大了;汤姆·庞巴迪和树须不行,他们如同俄国东正教中的“圣愚”(юродивый,Foolishness for Christ,为基督而愚),其思维不能胜任护戒、毁戒行动;就算埃西铎那样的上古英雄也不行,他摆脱不了戒指的魔力;咕噜更不行,他只是魔戒最低级的奴隶。
中世纪神学家安瑟伦(Anselm)写过一篇《神为何成为人?》的名文,奠定了赎罪论的基础。文中提到一个类似的难题:赎罪之工艰巨,只有神能做到;犯罪之辈是人,必须人来赎罪。所以,完成救赎者,必须是神又是人,强大又弱小——只有耶稣合此要求!
托尔金笔下中土(Middle-earth,又译“中洲”)世界的救赎,也有赖愚拙中显出智慧,软弱中且有刚强的霍比特人。这次的主角不是比尔博,而是他的远房侄子兼继承人佛罗多及其忠心扈从山姆。团队成员包括领袖甘道夫和另外六位善类代表,九人个个都有重头戏。他们时间紧迫,仓促成军,打算去完成九万大军都难以完成的任务。
队伍在摩瑞亚矿坑遭遇敌人袭击,逃到桥上后,甘道夫舍命救友,与强敌炎魔一同落入深渊之中。甘道夫和炎魔缠斗许久,最终消灭了炎魔,自己也力竭而死。圣经主题在此呈现——舍己、牺牲是成功、成圣的唯一途径。当然,甘道夫的灵魂并没有死,后来得以复活,也拥有了更大的法力,此处暂且不表。
没有了甘道夫的队伍,一度不知何去何从。埃西铎的嫡传子孙阿拉贡希望由佛罗多做决定,而刚铎宰相之子波罗莫则建议返回他的家乡。实际上,波罗莫此刻已经受到了魔戒的诱惑,他想让佛罗多把戒指交给他带走,试图利用魔戒的力量来对付魔王。波罗莫诋毁了消灭魔戒的决定,并欲抢夺魔戒,佛罗多只得戴上戒指隐身逃离。
清醒后的波罗莫悔之莫及,回来告诉同伴佛罗多失踪的消息。山姆意识到佛罗多是想独自前往魔境(为了不让魔戒进一步诱惑远征队其他成员),他找到佛罗多,请求他带上自己同行。另外两个霍比特人皮聘和梅里,在寻找佛罗多的过程中被半兽人攻击,波罗莫为救他们负伤,不幸身亡。皮聘、梅里终未免被掳,剩下的四人决定继续追赶营救。这分崩离析的发展,似乎显示毁戒计划将要走向失败。
万事互相效力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出人意外的引领。在《霍比特人》中,同伴常稀奇比尔博运气好,后来甘道夫提醒大家,那不是运气,而是预言的实现。托尔金把神的预定和人的责任结合得很好:一方面,预言定会实现;但另一方面,在全能者巨细无遗的看顾下,一切又都是开放的,而非宿命的,人必须努力计划、行动、克服困难、牺牲自我、对抗邪恶等等。
佛罗多曾经意志不坚,在恐惧中忘却忠告,戴上魔戒,结果被刀重伤。他在戴上戒指时,受到了魔王邪恶意志最强烈的攻击,好在最终胜过自己,脱下魔戒,从危机中全身而退。山姆也遭遇过令人绝望、孤立无援的处境,但他心中却产生了一股如康德所说的善良意志(good will),那种由无上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而来的善意。
他那张平凡的脸,几乎是严峻起来,意志坚定,四肢悸动,彷佛成为坚石或钢铁。任何东西、绝望、疲倦、整个宇宙的压力、全世界的重担、最可怕恶劣的环境,全不能摇撼他。(昌译)
人和世界的运转,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在人的各尽其职以及全能者的最终掌管之下进行的。佛罗多和山姆因波罗莫抢戒而与大部队分道扬镳,恰好躲过半兽人的袭击(等于被波罗莫的恶行解救,避免了被掳);以后二人前往魔窟,固然更孤立无援,却也因此未引起魔王的注意。波罗莫抢戒失败,反倒清醒过来,英雄般殉难,赢得了尊敬。
同伴目送载着他遗体的小舟离去,悲恸哀歌,感人至深。笔者借用律体诗意译如下(原诗比译文更催泪):
西风起兮草木枯,问君可见波将军?
披星戴月穿金甲,乘风破浪度关山;
一身能擘两雕弧,骠骑千里只似无,
南风萧萧愁煞人,夜传江水声鸣咽;
不闻爹娘唤儿声,但听燕山胡虏啸,
百战沙场碎铁衣,死节从来岂顾勋?
北风浩浩何惨栗,孤舟白骨流大海,
不破楼兰终不还,纵死犹闻侠骨香;
斯人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念将军情。
当作忠心管家
波罗莫之所以受到诱惑,与他父亲的影响有关。波父是刚铎的摄政宰相,这个国家多年无王,在真命天子返国前,朝政一直由宰相(steward,可译管家)打理。王在外,不知何时返,波父权在众人之上,可以得到国民的敬重,但却不能称王。
雄伟王宫的大厅一端,拾台阶而上,是庄严辉煌但空悬的王座;台阶下方,摆着简陋的椅子,宰相坐在其上治国。他有九五之权而无王者之尊;他要做王一切的工作,却绝不可坐王的位子;他要为国事焚膏继晷,但不能觊觎王的名分。波父一直对此忿忿不平,耿耿于怀。
他对甘道夫说:刚铎的主人不是为其他人的目标做工具的,哪怕值得如此。对他而言,现在世上再没有比刚铎人民的益处更高的目标了。刚铎的统治权是我的,不是什么别人的,除非王回来。甘道夫则答道:除非王回来?宰相大人,为着王的归来而保守好这个国家,就是你的任务,尽管已没有多少人还在期待见到他的回归。
可惜,这未能劝醒波父,使之正确看待自己管家的身份。他既没有保卫国家等候王来的至死忠心,也没有让位给王甘作下属的觉悟,最终灰心堕落,在骄傲和绝望中自焚而死。
很多人都在谈领袖之道,谈如何经营团队,但注意到管家素养(stewardship)的人不多。托尔金藉波氏父子的悲剧,揭示了基督徒当有的管家意识——一生当凡事积极勤勉(不论读书工作、吃喝嫁娶),但也要清楚地知道,我们不是在建造任何自己的王国,而是在服事主。你的一切,包括身体、配偶、儿女、财产,都是基督的,你只是代为管理而已。有如此觉悟,才能在国王(基督)回来时,得着称赞。
你们也要预备,因为你们想不到的时候,人子就来了。”主说:“谁是那忠心有见识的管家,主人派他管理家里的人,按时分粮给他们呢?主人来到,看见仆人这样行,那仆人就有福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主人要派他管理一切所有的。(路12:40,42-44)
人应当以我们为基督的执事,为神奥秘事的管家(stewards)。所求于管家的,是要他有忠心。我被你们论断,或被别人论断,我都以为极小的事,连我自己也不论断自己。我虽不觉得自己有错,却也不能因此得以称义,但判断我的乃是主。所以,时候未到,什么都不要论断,只等主来,他要照出暗中的隐情,显明人心的意念。那时,各人要从神那里得着称赞。(林前4:1-5)
洛汗公主伊欧玟则是忠心管家的典型。她曾代替国王治理国家,也曾女扮男装参与支援刚铎的帕兰诺之战。当洛汗王受伤,身边骑士非死即逃时,她孤身一人面对魔王的大将,丝毫不惧。魔将叫嚣说:“没有活人能够阻止我(No living man may hinder me),伊欧玟则摘下头盔,露出金色长发,大笑道:“但我不是男人”(But no living man am I)。
原著此处使用了双关修辞(“man”既可表示“人”,也可以表示“男人”),这一幕,颇类似于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场景(麦克白:我的生命有魔法保护,女人生的,注定伤不了我。麦克德夫:我不是女人生的,我是剖腹产。五幕7景)。智勇双全的伊欧玟随即与梅里连手杀死魔将,重挫敌军(尽管两人也险些伤重不治)。
柔和的强者
在这场事关刚铎生死的善恶对决中,刚铎的王位继承人阿拉贡也“乘着来自大海的风”回来了。如果说甘道夫是舍己救友的英雄,波罗莫是悔改殉难的烈士,阿拉贡则是姗姗迟回的君王(他身上有许多基督的品质)。他一直流放在外,艰苦的磨练不仅令他高贵强壮,同时也充满智慧仁慈。在魔军压境前,阿拉贡深知善类力量不足以应敌,于是离开洛汗亲赴死域召唤援军。
天空一片灰暗,阳光没有射入鬼魂山的黑色山脊,他们从古墓穿过,那儿树木墨黑,阴森可怖。一块巨石,像一根死亡之指,挡住去路。“我的血都凉了。”同行者说。
阿拉贡带头前进。他的意志力驱使众人胜过惧怕。……一阵凉风刮来,火把闪烁几下,熄灭了,再也无法点燃。……后面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追上来,嗡嗡唆唆之声,彷佛许多看不见的脚在走动。……阿拉贡吹起银号,成群结队的阴影都来了。(昌译)
原来,此地的阴魂因生前破坏承诺,拒绝给予刚铎国王埃西铎应有的帮助,受到了埃西铎的咒诅。除非他们履行誓言,帮助埃西铎的后裔,否则将永世徘徊在亡者之路上不得安息。阿拉贡来此,就是要给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他宣示了自己埃西铎后裔的身份,要求亡灵随自己参战。这支幽灵大军在佩拉格大败敌军之后,终于获得了安息。
阿拉贡解救亡灵脱离咒诅的救赎固然与基督的救赎不同,但他冒极大危险深入死地,过最窄之门、走最难之路,实在具有基督死了、降在阴间、复活、率领我们夸胜(林后2:14)的样式;他带给亡灵们的,也正是基督带给罪人的永远的安息。
阿拉贡随后又带领另外一批人及时赶到帕兰诺平原参战,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考虑到国家长年由宰相治理,若自己不请自入,恐怕引起猜疑和争论。阿拉贡没有主动进城宣示自己的王权,而是谦卑地在城外等候。其实,此时宰相已自焚而死,继位人法拉墨以及伊欧玟、梅里都是重伤需要救治。
城内的甘道夫听到刚铎古训“王之手乃医者手”(The hands of the king are the hands of a healer)后,恳请阿拉贡入城,挽救三人的性命(刚铎的真命天子不仅要能打胜仗,且要能疗伤止痛、起死回生的)。阿拉贡果然妙手回春,治好了波罗莫高贵忠诚的弟弟——新任宰相法拉墨和女英雄伊欧玟。
最后一个伤员梅里能痊愈吗?阿拉贡按手在他头上,抚摸他的头发和睫毛,温柔地呼唤着他。随着草药香气的飘出,梅里终于醒过来了。他一开口便说:“我肚子饿了”——霍比特人爱吃的本性暴露无遗,读者也终于可以笑着放下心头的大石了。(未完待续)
原载于《校园杂志》1999年3、4月号,收入“怜恤”时有改动